韩树俊，江苏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一条河的思念》《靠近驿站的古街》、长篇纪实散文《高墩弄旧事》《姑苏遇见十二娘》、散文诗集《姑苏十二娘》《风润江南》、长篇报告文学《绣娘的春天》《卓尔不同：瞿晓铧和他的阿特斯太阳能光伏》等6部。曾获首届吴伯箫散文奖一等奖、第五届奔流文学奖、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集”奖、苏州市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作品入选《2020年散文诗精品选》《2021年散文精品选》《江苏省散文精选（2021卷）》等多种年选本。作为文化顾问的历史纪录片《清华英烈陈三才》《鹰击长空陈华薰》在中国电视台播出，作为制片人的非遗纪录片《锦溪窑火》在上海电视台“全纪实”播出。

 早春，与古榆树相遇

 韩树俊

乙巳年正月，立春后的第十天，冬七九，江南寒气未散。循着苏城内的深巷缓行，去寻那隐匿于市井的百年古榆。

此行清苏州织造署旧址——如今的江苏省苏州第十中学。入北校门西行，百二十步光景，便见“来今雨斋”的匾额悬于门端。斋前一株古榆突兀而立，树干粗若磨盘，高逾十米。冬日里，它褪尽繁华，裸露出嶙峋筋骨。仰头望去，主干的裂纹如一道闪电劈开岁月，中空的树心竟能窥见一线天光。断裂处斜逸出一丛细枝，形似高扬的马尾，在寒风中瑟瑟颤动，仿佛随时会坠入尘埃。

树皮剥落处，涂着暗红的保护液，像一道凝固的血痂。树瘤密布，每一处凸起都似一只沧桑的眼睛，凝视着过往的风云。主干的最末尾处，正是从裂痕处斜出，支撑着古树全都的分枝——那一束稀松的“马尾辫”，让人看着就担心它随时都有断裂倒下的危险，这古榆的裂痕愈发深重，却仍倔强地托举着新枝。标牌写着“沧654”“树龄130年”，可那马尾似的细枝分明是近几十年甚至是近几年才生的——旧伤未愈，新绿已萌，倒像是老苏州的隐喻：城垣斑驳，巷陌却总飘着茉莉的清香。

抚过粗糙的树身，忽而想起《长物志》中的句子：“古木奇崛，非人力所能雕琢。”这树何尝不是如此？百年以来，它或许曾遭雷击火焚，又或是被修剪斫去枝干。可它偏从断口处生出一蓬蓬细枝，硬是将残躯撑作华盖。春来抽芽时，嫩绿掩了疮疤，满树婆娑，它身后两棵230年、330年的古圆柏最清楚古榆裂痕深处的痛楚。

绕过瑞云峰，沿林间小径南行。冬日的西花园萧索却不枯寂，松针铺地，竹影婆娑。倏尔，一株分叉的古榆撞入眼帘——根部双干并立。这便是编号“沧799”的110岁老树。两枝相对而立，一高一矮，一粗一细，一疏一密，本是同根生，宛如两位对弈的兄弟。风过时，枝干相叩，簌簌声如私语。枝桠无叶，筋骨毕现，斜斜指向苍穹，似在勾画云影的轮廓。

这是冬七九记下的“沧799”的镜头，冬日的乔木，没有枝叶，全部裸露着枝干，我一个非专业人员，无法看出其生命的变化或者是某种变化的迹象。直至我再次专程来欣赏新叶挂满树冠一片新绿的情景时，方十分惊讶地发现，“沧799”并立双干竟然已经“生死两茫茫”，矮而细的一枝，枝头是一片绿色的新叶，粗而高的一枝，从根部至10米高分叉的半边树皮，呈锈迹般的斑状，再往上察看分枝直至分枝上在延伸出的细小的支节，竟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我久久驻立，默默无闻，深深地哀悼“沧799”并列双干中一干生命的逝去。自去秋在香樟园目睹一棵古桂花树的连根拔起生命的结束，短短半年的时间里，我竟亲眼目睹两棵百年老树生命的逝去，我的心头弥漫着阴霾。

西花园的南隅，东拐处，“沧653”“树龄130年”的又一棵老榆树，主干向西微倾，似在俯身倾听墙内的读书声，而顶端细枝却笔直向上，如一管倔强的毛笔，蘸着天光书写沧桑。

树干底部有个拳头大小的树洞，树洞上方更有一道裂痕，裸露出内里灰白的木纤维，像被时光蛀空的典籍。洞隙中漏下的光斑，在泥地上摇曳成星图。

绕至校园南门，粉墙黛瓦的多祉轩静立如画。轩西首一株古榆身姿颀长，这第五株古榆傍着小径而立。枝条细密如发，褐色老枝与乳白新梢交织，宛若一尊天然根雕。此树编号“沧650”，与先前那株同岁，却生得挺拔秀颀。这树的灵巧与身后振华楼的端庄构成奇妙的对话：一个是自然雕琢的嶙峋，一个是人工建筑的精致，却在百年风雨中达成某种默契。

振华女中首任校长王季玉每日途经此处，总要在榆树下驻足，或以植生物学专业的目光审视过树皮的纹路，又或许在年复一年的凝望中，将治校的质朴坚韧化作了与古木相通的魂灵。

提及振华女中，绕不开杨绛与她的三姑母杨荫榆。杨绛曾经是振华女中的学生。日寇入侵苏州沦陷，振华女中为拒绝敌伪接收而停办。季玉先生将图书80余箱运至东山，藏在农家复壁内。后在上海办分校，聘请杨绛担任振华女中上海分校校长。杨荫榆之名中的“榆”字，暗合了这园中古木的宿命。这个曾经的近代中国第一位大学女校长，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落水后回到苏州后，一度居住在她胞兄庙堂巷的府上，曾被振华女校聘为校董。晚年独居苏州盘门，在日寇陷苏州时不止一次跑去见日本军官，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最终遭日军枪击，血溅石桥。王季玉校长不为日本人办学的骨气，杨荫榆拼死与日寇争斗骂敌遇害晚节彪炳，其精神都与古榆的裂痕遥相呼应——都是宁折不弯的筋骨，都是暗夜独行的孤勇。

西花园的古榆是否记得这位短发素衣的女先生？她或许曾在树下与王季玉商讨校务，或许在某个深秋黄昏，抚摸过树身的疤痕。如今，杨绛在《回忆我的姑妈杨荫榆》中叙写姑母“一个伤残的心灵”和最后的结局，而古榆依旧年年生发新绿。草木无情，人却有义。那些未能言说的痛楚，终究化作年轮里的一圈暗纹。

忽然想起《帝京景物略》中的记载：“榆树，春英可啖，秋叶可薪。”古榆何止是风景？它们是活着的史册，根须扎进烽烟与书声，年轮刻着离乱与安宁。王季玉、杨荫榆、杨绛……那些与树相伴的女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古木？在时代的风云中，她们以瘦削的肩膀撑起一片穹庐。

日影西斜时，我立在西花园中央。五株古榆各踞一方，枝桠交错成网。残缺的沧654裂痕愈深，却始终未倒；倾斜的沧653以身为桥，衔接古今；双生的沧790与沧758守望成诗；南门的沧650以新枝作笔，续写春秋。它们让我想起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俄斯——只要足踏大地，便能源源不断获得力量。这些古榆的根系，早已与苏州的砖瓦、运河的水脉、文人的墨痕长在了一起。

离校时，门卫递来一把榆钱：“开春后，老树会结籽，您再来看看。”我将其收入掌心，轻如蝉翼的翅果上，还沾着去岁的霜痕。忽然明白，古榆的残缺从不意味着衰朽——裂痕是岁月的勋章，新枝是生命的战旗。而这座以振华女中为血脉的校园，亦在年复一年的榆荫下，将坚韧与风骨，刻进了一代代江南学子的骨血里。

 太湖，编织时光迷离的梦幻

韩树俊

1 

一曲渔歌，百转千回的柔肠，醉倒。

开捕节铿锵的的锣鼓伴着渔家姑娘轻柔的舞姿，高扬。

桂花的香与鱼鲜的香，注定是渔港村今秋醉人的味。香雪海满树的金桂与渔船满舱的鲜鱼一样静谧，沉醉在太湖光福。

湖中碧波荡漾，舱里银鱼闪闪。铺满舱的鱼儿是碎银，飘零的花儿窥见满面红光的船老大放下酒盅，扬帆太湖，撑起过往，撒网收起一船金银。

2

千年渔港村码头，搭建起今日祭典的舞台，艳阳下云蒸霞蔚的太湖水就是最美的舞台背景。

齐刷刷走上舞台唱响祭典开幕式的，正是平日里披星戴月挑担迈步码头的船老大们；轻盈盈舞出仙女舞姿的，正是摇一条小船的船娘渔家女。

粗犷、豪迈、敦厚的船老大，码头的主人、舞台的主人，生活的主人！

阿娜、俏丽、灵秀的渔家女，太湖的儿女！

3

太湖，浪花铺就的万年织锦。

铺下一段万年时光，留下无数神奇传说。城隍爷、土地爷、花神仙姑、蚕花姑娘、大禹王、姜太公、充山大王、宅神、门神、猛将……善良的渔家儿女心里有杆秤，凡是照应过我们先民百姓的各路神仙，悉数请来。

请神、祭神、敬神、悦神、送神……开捕祭祀，香火缭绕，船老大手里这柱香，承载千年的悲欢和人间的冷暖，延绵了5000年；船老大手里这柱香，深情诉说太湖的千古流传，祈盼开捕大吉，鱼虾满舱。

旌旗飘扬，锦缎上书写着太湖儿女的心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木桶倾倒，鱼苗儿活蹦乱跳跃入湖水，寄予了渔民来年的梦幻，灌注了渔家生生不息的希望。

送神礼毕，千帆竞发。水天一色的太湖，烟波飘渺中的千百条舢板、帆船、汽轮铺展出一幅通天的水墨画，鼓乐声、欢歌声、马达声，凝聚成岁月的歌唱，悠扬起太湖美的乐章。

4

猎猎的彩旗，撒开的渔网，挂着汗珠的古铜色的脸，粗壮的肩膀，满舱闪闪发亮碎银般的鱼儿……

归航的渔船上船娘喜滋滋地望着舱里层层叠叠的鱼儿：大小银鱼、白虾、白鱼、梅鲚鱼、鲢鱼、昂刺鱼……还有名贵的刀鱼。

白花花的鱼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围着鱼舱眼明手捷地挑拣太湖三白和名贵刀鱼的女人们一个个笑开了花。

夕阳下的太湖满盆满钵全是金灿灿的黄金……

5

鱼儿在这里飞翔。鸥鸟在这里飞翔。开捕的船只在这里飞翔。人们的心在这里飞翔……满湖的水闪耀出粼粼的波光，满舱的鱼凝固了张扬的华丽，满心的梦幻化为眼前看得见的喧闹。

太湖，编织着时光迷离的梦幻……